“每个人记忆最深的那件事，即是他一生的隐喻。若斟不破这个隐喻，一生再用力，也终将是在迷雾中打转。”
——武志红


 《闯入者》的故事有关一段近代史，它深入国人骨髓，又十分难以启齿，这种充满了矛盾的记忆可以用英文片名“red amnesia”来形容，是一种“红色失忆症”。有一版海报上，神情复杂、坐立不安的老邓从一片红胳膊箍中回望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闯入她的视线。影片告诉我们，闯入她生活的是遥远的罪孽、愧疚、忏悔、仇恨以及无休止的“躲闪-闯入”的轮回游戏。

1.父母闯入了子女

《闯入者》前半段看起来很像一个家庭伦理剧。年老的母亲在家中似乎成了无用之人，拼命维护暗潮汹涌的家庭关系，实际上，正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维护，掀开了家庭秩序错位的冰山一角。常年生活在惴惴不安中的老邓，害怕死亡，又抗拒欢乐，总是在接近圆满之际打破平衡，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极情绪破坏关系的修复。

匮乏，是不正当地占有后最容易出现的反应。老邓在强占老赵回京名额后，长久地活在匮乏之中，致使她必须拼命抓住身边的救命稻草——儿孙、去世的老伴、神志不清的老妈。相似的故事经常在婆媳剧中出现，看起来可怜的老妈妈，其实是制造一切不和谐家庭关系的元凶。她自私地从亲密关系中获取养料，给因匮乏造成的心理空洞供给养分，结果是那些空洞伴随着养分越长越大，关系中牵扯到的人被消耗得身心疲惫。

一些细节耐人寻味。老邓出门前必须将所有电器插头拔下，睡前泡脚必须试探足浴盆有无漏电，当她相信匿名电话是老赵的鬼魂打来时，足浴盆真的漏电了。这些细节充分说明，惶恐不安的老邓时刻提防枉死或被害，扩大到生活中，她对儿媳的话充满质疑，总觉得自己被排挤、有受迫害的危险。这大概是文革后遗症的典型症候——被害妄想。因为愧疚所以匮乏，因为匮乏所以必须把自己捆绑到最亲密的人身上，直接导致了中国家庭的浆糊关系——我离不开你，你也别想离开我。

老邓的大儿子是秘密的见证者和保守者，小儿子则可以说是那个秘密的产物，伴随着那个秘密，在老邓的肚子里生长。讽刺的是，这个完全享受了罪孽带来的福利的孩子，成为了家中又一个秘密——同性恋者。老邓最想闯入他的生活，用红烧狮子头拼命澄清二人切实的血缘关系和供养关系，甚至彻底扭转小儿子的生活，结果当然是，闯入失败。

一个秘密，不可能在感到其羞耻者心中变得光明正大；一种关系，不可能因为血缘的存在就突然干净清澈。闯入，听起来有很强的暴力色彩，并且可能意味着一种强迫性扭转，没有丝毫的爱，倒是充满了恨，哪怕是恨铁不成钢，也同样是恨。

恨的只是儿子的同性恋身份这么简单吗？

2. 记忆闯入了梦境

影片中多次出现梦境，甚至还有梦中梦的多层叠加式梦境。老邓的梦多是重复性的，记忆经常闯入她的梦境，甚至闯入她的白日梦。记忆与梦，本就相似，留下来的都是一些片段，色彩不那么鲜明，于是老邓穿梭在历史与幻觉之间，记忆闯入梦境，梦境收藏记忆。

陌生男孩的闯入唤醒了老邓压抑多年、极力用“失忆”的方法掩盖的灰暗历史。记忆化作幽灵，一会儿变成老邓的老伴，一会儿变成老赵，一会儿又变成叛逆的小儿子、闹情绪的老妈和沟通不良的大儿媳。记忆遮住了老邓的所有感官，把她囚禁在透明的牢笼里。你可以说这是作茧自缚，或者把这件事放大，归罪于时代。根本问题却是，人无法用强迫自己失忆的方法改变过去，“过去”就是那座透明的牢笼。

这是场“鬼打墙”的梦，找不到出口，甚至根本就没有路。

3.隐喻闯入了现实

 “每个人记忆最深的那件事，即是他一生的隐喻。若斟不破这个隐喻，一生再用力，也终将是在迷雾中打转。”——武志红

吕中老师用精湛的演技呈现了以上摘句的深刻含义。陌生男孩幽灵一般悄无声息闯入老邓的生活，提醒她要看到那个一生的隐喻，如果继续欺骗自己，一生都会在莫名的愤怒、羞耻、怨恨、忏悔中度过。男孩从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上掉下去之后，老邓在老赵家听到一声闷响。这个来自历史、来自黑暗的隐喻，为了让老邓看清自己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。影片最后一个空镜头里，窗框外是破损的厂区宿舍和远处朦胧的青山，一切平静自然，仿佛从未见证斗争、背叛和死亡。姚体字幕一点点碾压过这个残破的窗框，音乐响起，一些凌乱的音符经过之后，“太阳最红，毛主席最亲”的旋律沉重地走来，紧接着又是一些精心布置过的凌乱音符。

这是几代中国人记忆最深的事情，是我们一生的隐喻。大多数人选择了失忆的方法，逼迫自己闯入正常生活中，过正常人的日子。然而那些青山绿水、砖头瓦块、一草一木、被遗忘的时光都见证了几代人的悲剧命运。当我们焦头烂额、拼命向外寻找救命稻草时，错乱关系的背后，正是这些幽灵似的隐喻在提醒我们，应该看到哪些人，应该承担哪些责任，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真正的自己。

4.暴力闯入了秩序

老邓和老赵的关系，最后落入一种残酷的平衡。老邓为了让小儿子生在北京，犯下人生中最不可饶恕的大错，小儿子却以惊世骇俗的方式狠狠报复了母亲；老赵一家留在了边区，老赵孙子却用暴力和自我毁灭使老邓永久地陷入罪责之中，多么鱼死网破的报复。这就是一种看不见的平衡法则。当人们不敢面对、不肯接受时，它就会以最暴力的方式，平衡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。

这是《闯入者》非常难得的一点。我们往往倾向于某人遇害是罪有应得，某人幸福是命中注定，却很少有人敢于承认，任何事情的发生和建立都必须有一方遭受损失，可是又会通过某个方式得到弥补。获得利益的一方无法彻底的高高在上，失利的一方不可能永远倒霉。这是平衡，也是能量的自然调整。

所以什么罪有应得、命中注定，许多时候不过是自欺欺人，不愿看到那些隐喻。

5.历史闯入了人群

老邓喜欢偷听老年合唱团唱过去的歌曲，又总是刚到兴头上就落荒而逃。按照前面所说，她既怀念往日的青春时光，又害怕昨日重现。在矛盾中，她戴上面具，在子女、现实、秩序和人群中扮演假自我，在经历“自己”、记忆、隐喻、暴力和历史的围追堵截时，不得不摘下面具。

是历史闯入了人群，还是人群闯入了历史？或者当人们慌不择路时，根本就无暇顾及身边在发生什么，只求自保。老邓的历史，浪漫又血腥，红色的海洋里漂浮着许多黑色的回忆。美化或丑化历史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，是在掩盖真相，掩盖自己的过错，撇清责任，继而不敢直视隐喻，选择继续走在无尽的轮回里。

《闯入者》这部电影也是一个“闯入者”，它用看似漫不经心的态度，刺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，挑开脓包，让一些人泻火，让一些人不解，让一些人觉得太恶心捂着脸走开。

6.谁闯入了谁

观众闯入市场，资本闯入体制，电影闯入娱乐，狂欢闯入深沉，个性闯入概括，选择闯入困惑。

谁闯入了谁并不重要，类似“闯入”的暴力每天都在发生，对他人生活的践踏、对遥远回忆的捧杀、对异国他乡的意淫、对陌生世界的讽刺……匮乏，是个大问题，也是近代以来众多历史事件的后遗症。小到病态的节俭，大到盲目的信仰，皆来源于此。匮乏，也是一种无声的暴力，一些人用匮乏感给他人带来愧疚感，进而巩固自己相对清白的地位；一些人用匮乏感为自己制造受害者的面具，进而理所应当地泼皮无赖。这些暴力每天都在闯入生活，或者裹着“历史”的外衣成为当代品德的教科书，而它的实体却是那些人们不敢面对的隐喻。

我用我的悲剧来让你的喜剧结尾潦倒，我用我的喜剧来让你的悲剧滑稽恶搞。悲剧闯入喜剧，喜剧渗透悲剧，悲喜交加，重复上映；以为生活无人闯入，其实遮羞的幕布早被看不见的闯入者刺得千疮百孔。